收养文学 | 女性主角
*对姓名和部分剧情已做替换和修改
*已删除所有17+内容
【简单人设】
卡门
性别:女
年龄:40岁
身份:职业杀手
外貌特征:银色长发,翡翠绿色眼睛
身高/体重:178cm / 66kg
气质/印象:冷峻寡言,举止克制,常穿深色风衣
特殊标记:半边脸有刀痕和伤疤
武器:擅长各类枪械,习惯随身携带左轮手枪和消音手枪。
伊琳娜
性别:女
年龄:14-20岁(可根据剧情调整)
身份:家族私生女
外貌特征:苍白、纤细,深绿色眼睛
身高/体重:160cm / 48kg
气质/印象:外表稚嫩清秀,内心敏锐而警觉,极端环境下表现出超越年龄的冷静
特殊标记:左眼下有一颗泪痣
性格关键词:孤僻、渴望依赖、隐忍、复仇欲
【目录】
Chapter 1 往日之影
chapter 2 好女孩
chapter 3 恋痛症
chapter 1 往日之影
“她在地狱之门上急叩了三下”
(1)
砰、砰、砰。三声枪响回荡在屋里。
来不及反应、来不及显露,就像在地狱之门上急促地叩了三下。[1]
伊琳娜抬头看着枪声传来的方向。手上温热的鲜血已经透过裙子渗到了自己腿上,滑滑的、黏糊糊的。怀里的人已经失去了呼吸,母亲的手还紧紧握着她的。大脑中混乱的片段还在快速闪回——枯萎的玫瑰、烧焦的木炭、破门而入的暴徒、枪声的余韵,和那一刻永远定格的血淋淋的场面。酒店狭小的房间里现在躺着四具尸体,剩下的三具全都是脑门开了花,炸开的液体像某种抽象画。昏黄的顶灯似乎有点接触不良,频闪着,一明一黑间她瞅见那些狰狞的脸上茫然的表情,她们似乎没有看清开枪的人是谁,也没有意料到发生了什么,就已经变成了地狱里的亡灵。
她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女人。屋外的连廊一片漆黑,她只能隐约看见她的半边脸。她绑着长发,帽子的一边低扣,模糊的五官只有一只幽幽的绿瞳是格外锋利。她没有说话,把枪收回到了大衣的口袋里,侧身注视着她,以一种略显压抑而静默的姿态,潜伏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那轮廓在微弱的光下时隐时现,仿佛一张半截的剪影。她们之间只隔着生死的一扇门——毫无疑问,她是一名杀手。但是与她记忆里那些略显荒唐的暴力截然相反,她身上散发的是一种纯粹的简洁到极致的残酷。她就这样在一片锈迹斑斑的血幕中看着她,看着那个不知道是她的救星还是死神的人。生活就这样第一次被人撕开了一个血红的裂口,一片鲜红中,那些过去的、已逝的、死去的人冲刷着她脆弱的神经,场景如同老式放映机一般在眼前走马灯,影像与声音驳杂交缠在一起,她感觉一阵反胃般的耳鸣。
“你叫什么名字?”
她听见那个声音在质询她。遥远而模糊的嗓音,带着低沉的颗粒感,如同甲虫振翅那般让她头皮发麻。她看见眼前那个高大女人的侧影,但是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是应该害怕还是警觉。她的喉头滚动,第一次发现变得安静的房间里吞咽口水的声音竟然会这么大,于是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裙摆——那里还残留着母亲的血迹。“母亲啊…为什么?”她想起过去那些无关风月的平凡日子,想知道这一切的来源,想问这个人为什么会这样来到她荒诞的生命中,以如此残酷的方式改变她的命运,为什么要选择救她。她是佛,还是鬼?将渡向何方?在一片混乱的臆想中,她感觉心脏在咚咚狂跳。
她的舌头短暂地舔了一下她的上唇。
“我叫伊琳娜。”
声音仿佛从荒芜深处传来。这短短的几个字从她嘴里滑出,如同一片拼尽全力的落叶,带着沙哑和不稳定的音色。刚说出口,她立刻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口跳出。她怕极了,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血味和灰尘的空气,这却并不能让她冷静下来。“能不能说点什么…”她祈祷般地想着,但是眼前的银发女人却依然沉默。对方的眼神像是静默的审判,让她觉得自己被穿透。怀里的亲人已经逐渐失去了温度,她回想起昨天母亲才抱着她安慰她说一切都会顺利,感觉脑袋嗡嗡的,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渴望从心底萌芽——她发现自己居然盯着在看那个人的手。那双摸过枪的手,取人性命的手。
她本身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哪怕是对方现在掏出枪对准自己的脑门,她也不会害怕。她突然明白,自己也许并不是在害怕眼前的人,而是害怕自己居然从自己的语气中听出了某种渴望,缠绕着诡异的刺激感,复仇的念想,和恍若抓到救命稻草时的急切——就像在朝拜的邪教徒一样。
原本那种被噩梦彻底吞噬后的迷茫顺着耳鸣声一道变淡直至消失。或许自己一直在期待这个,她想,某种念头从如冰山一角浮出水面——也许只有她从那个金玉其外的家族里爬出来,浑身浸泡亲人的陈血再生,才能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她要让自己的另一位亲人,她的父亲,也体验这样的滋味。而死亡,如影随形的死亡,总是来不及悲伤便结束。只是为了能继续活着才铤而走险,却依旧落得这样的下场,命运女神用手擦了一下你的嘴,然后大笑。[2]
“我能跟你走吗?”她只觉得自己的回答像是敲响了某个奇异的钟声,随后是一阵长久的寂静,沉默的热气在她们之间缓缓地流。她们之间隔着的门楣像是她与另一个世界的一道交界线。穿着风衣的女人看了女孩一眼,看着她跪在地上时的表情,她干裂的嘴唇和眼角下的两颗痣,脑海中浮上某种荒唐的念想。她感觉就像是心底某个沉寂已久的角落轻轻颤动了一下,一道微弱却真实的裂缝让女孩的身影钻了进来,在自己眼里放大。她转过身,掸掉自己的思绪,不再看她,向一片漆黑中走去。
不会有人理解她们之间的默契,甚至她们自己也无法理解。无声之间她感觉自己获得了某种许可,某种特权,望了一眼窗外暗淡的街灯,离开了自己的母亲。她听着她鞋跟敲在地上的冷硬的声响,将自己缩在她身旁的角落,想伸手牵住她的衣角。对归宿的渴望和心中淡淡的阵痛,以及面对未知的忐忑在她身边缭绕着、紧抱着,扩散出刺挠的痛感。
[1]《局外人》开枪片段
[2]《普罗弗洛克和其她观察到的事物1917 序曲》
(2)
她看着女孩在微光下闪烁的睫毛。
屋里没有开灯,这是她的习惯,她在一片静默中隔着一个对角线端详着女孩的睡颜。她显然在一天内经历了太多,已经很累了,当她带她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她看上去颇有些局促不安,僵硬得像只受惊的幼兽,茫然地看着四周陌生的一切,直到卡门指了指沙发,她便很听从地坐了上去,在一接触到柔软的表面时便卸下了防备,眼神里的胆怯被倦意吞没,没一会儿便蜷缩着睡着了。
她双手交叉托着自己的下巴,静静地观察着沙发上的小人儿。刚才在路上,她断断续续地向她叙述了自己的身世:一个颇有名气的家族的私生女,一个不光彩的丑闻,一个被父亲下令清除的存在。她听着,却没有多作回应。她的话语在她耳中如同陌生人夜半的私语,带着痛苦与耻辱,却又不见得能触及她的内心深处的一毫。她不知道自己在听到这些的时候内心应该是什么反应,是否对她产生了同情。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羽翼般的睫毛、微拧的眉尖,还有那不安的脆弱,挪不开自己的眼神,不知道为何她给她一种熟悉的像是从尘封的深处传来的酸涩。
“残酷是这个世界的本质,她会明白的。”她想。她不打算安慰她,温柔会让人变得软弱,也会动摇自己的立场。可她的视线却不可避免地在她微乱的发丝和沾有血迹的裙摆上停留,仿佛在回忆自己的从前。冥冥之中她不确定这是否也是自己默许女孩跟着她的原因:在她孤立无援、满怀怒意的眼神里,她看见了自己往日的倒影。她散下了头发,露出了带着伤疤的半边脸——她的家人十几年前全部死于某场不知原因的纵火案中,只有她活了下来,人生的一部分却也早就死在了那场庄园的大火中。这么多年她在复仇路上都独自一人。愤怒与仇恨也许是一种纽带,她在女孩身上看到了同样的特质,就像看到了自己死去的鬼魂。
这无知无觉的女孩,被人如此打量窥探却浑然不觉,只阖着双眼,眼皮微微颤动着,小腹因为呼吸而有规律地上下起伏。她还没到十四岁,看上去却比同龄人要成熟得多,像被时光提早地刻画出了某种属于大人的轮廓,眉眼间虽还有稚气,但凌厉与狡黠已经暗藏其中。她看得到她的潜力,看得到那双躲在猎豹般敏锐的眸子里潜伏着的某种野性的光——就像她当初初踏黑暗之路时的锋芒。
她看着女孩白嫩的手,那是一双显然还没有吃过苦的千金小姐的手。指尖圆润,掌心干净,没有留下被枪械摩擦的粗糙,也没有受伤过的疤痕——那是她从未拥有过的纯净,是她早已失去的往昔。
她不确定在她的路上凭空多出一个人是否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面对尸山血海她从未迟疑,但此刻面对一个沉睡的女孩,她竟无法轻易下定论。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女孩的颈部吸引。她裙子的领口正好露出锁骨以上的部位,脖颈白皙的肌肤下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她感受到了她皮肤下流淌着的炽热的、鲜红的动脉血液。她的皮肤很薄,也许喉咙被割开时流淌出的血就像红宝石项链一般明媚,再也许,只是将自己的手掐上去也只是分秒的事。也许说到底理性上她的生活本不需要这么一个意外之物,一个变数。她隔着夜晚的薄纱看着她,就像看着水中皎洁又神圣的月亮,一件碰不到的易碎品。心底涌上一阵难言的悸动与矛盾,她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想要伸出的手。
无论怎么想,她都没法说服自己不去管她——她想象不出她毫无生机躺在自己面前、眼睑再也不会震颤的画面。“还是留着吧。”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隐约变得有些急促。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大拇指正在摩挲着食指的关节。
(3)
“当一个人不可冒犯、
不可诱惑
和不可动摇之时,
她身上就具有了
某种迷人的东西。”
——《黑暗时代的人们》
伊琳娜独自一人坐在车里。卡门走之前替她系好的安全带微微勒着她的肩颈,她的手臂被固定在座椅间,怀里安静地躺着她留下的两把枪:一把是黑色的9mm消音手枪,一把是银色的柯尔特蟒蛇左轮。那把左轮很重,沉甸甸地隔着裙子压在她腿上,透出金属的冰凉感。枪身看上去很复古,银色的细长的枪管配上木头色的底座,她能想象得出那个女人掏出这把枪时拇指抵在扳机上时的模样,想象得出枪口吐出强势凌厉的火花,而她像死神一样挥下镰刀。她用拇指拨着转轮,听着弹夹发出的机械声。
车窗外是横淌的、缓慢的车流。她看见一些男男女女依偎着从自己旁边经过,却无法理解她们的生活。透过车窗她愈发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局外人。或许她也不理解自己目前的生活。她才认识她不到几天,两人之间的话语寥寥,她只知道她的名字。她感觉她的世界就是一片血色的空白,她将自己封闭在这片虚无中,远远隔开正常人的生活。她甚至不清楚她除了杀人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正经“爱好”或者“收入”。也许通俗意义上对方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人,但就是这样的人救了她,将她带入了同样的生活。回忆起过去,那些属于平凡人的欢笑、这个世界的其她部分好像已经和她无关了,这种荒芜侵蚀着她,却也愈发激起了她对她的一切的好奇。
弹夹在她拇指的轻轻拨弄下发出有韵律的咔哒声,像是一条金属的链子。伊琳娜咬住下唇,细微的枪油味让她头脑清醒。握住枪的那一刻,她仿佛正端详着她的一部分无形的灵魂:这上面记录着她按压的习惯,长期使用的摩擦痕迹,也许还有从她指纹缝隙里落下的一点汗渍。这是她的东西,一把罪恶的证据,此时却温顺地真实地落在她的怀里,不带一丝拒绝,也没有一个字的交代,让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这份“拥有”对方之物的感觉是如此陌生却又自然。她抱着她的枪,仿佛是握住了一个人的一部分,也仿佛在试图从中读懂她那冰冷面孔背后隐秘的心意。它们是属于她的,而她此时好像也跟它们一样,被她拥有。
车内无人,她将枪攥得更紧,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在用全身的温度去感受这两把枪械的存在。她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何有一种想把额头贴上去的冲动,就像是想被她触碰一样,她从中汲取着她的温度。它们是工具,也是象征,更像是她们之间无形的纽带,她觉得就算是她把枪管抵在自己嘴里她也不会害怕,顶多是好奇她看向自己的眼神。车外是纷扰的世界,车内是她和她的一部分,就像某种极度浓缩的、冷静的现实,充满致命可能性,却因为属于“她”而在她的心底泛起几分复杂的归属感。
“很危险,别玩。”伊琳娜走神的时候,卡门已经回到了车上。她从右侧拉开车门,坐到了驾驶座上,带着晚风凌冽的寒气。她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抬头看见她的袖口有几道暗红的印子,还未干透,却不知道应该问什么,该不该问。对方擦手的动作熟稔而克制,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淡漠,直到血渍、灰尘和记忆的碎片一并被抹去。她赶紧低下头,有点虚心地放下手中的东西,像是归还某种禁忌的玩具。“母亲,那我可以学吗?”
——是的,她乐意称呼对方为“母亲”,她不在乎这称呼是否荒谬,也不在意对方会不会回应。只是这样叫出口,仿佛她的世界就有了一道新的支撑,就好像虽然没有血缘的纽带,生活能把她们捆绑得更紧:这是一种近乎于本能的依赖。所有未竟的眷恋、未出口的悲伤和对未来的惶恐,全都被投射到了这一词上:她渴望被保护、被指引,哪怕这份庇护是冰冷的、危险的,却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我还没决定教不教你。”
伊琳娜觉得有点尴尬。这不是她第一次这么问她了,她都没有明确的答复。一些微妙的不安和说不清的失落涌上她心头,和她心脏敲击胸腔的节奏交织在一起。她的侧影是如此陌生,她没有勇气直视她的眼睛,只是用余光捕捉她颧骨和下颌的线条,看见她的长发随着呼吸微微拂过脸庞。她只是不明白,如果她没有教她的打算,那为什么要一直留着自己呢?
“不要离开”。这个念头在她心中像雾气般浮现。有时她也会迷惑自己的想法:这股执念是来自哪里?是因为她是她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依托,唯一的轨迹?还是潜意识中,她已经习惯了她的呼吸的频率,那种无形的存在感让她觉得安全?或者更荒唐一点,是她对她身上烟草和白兰地的气味产生了难以名状的好奇?她已经不太记得亲生母亲的怀抱是什么温度,但是她有一种渴望——她想活下去,也许是跟着她一起活下去。她突然有一种冲动很想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闻闻她身上除了血味到底是什么味道——或许只是单纯出于好奇。
然而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微微偏过头,看向车窗外,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她。透过慢行道旁的花圃她看见一户住宅里窗户的剪影。那好像是一男一女,她们的身影纠缠在一起,看不出是在吵架还是跳舞,只是透着相当怪异的亲密感。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于是又撇了一眼卡门。她个头高大,头顶几乎要触碰到车顶,她这才发现她的身形好像也能像那样一样包裹住自己。她隔着窗户盯着窗外的车,和成群结伴行走的人流。她的舌头又一次短暂地舔了下她的上唇。
(4)
她们停在了热闹的商业街旁。街灯拖下两个人一大一小的影子,两个身影交织在沉默中。伊琳娜紧跟在卡门身后,视线总不自觉地落在她的后颈,看着她银色的发丝拂过颈部的皮肤,在身后有节奏地摆动。风中弥漫着从街边商铺传来的各种各样的味道,喧嚣声此起彼伏。伊琳娜颇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身边的一切,为这般喧哗热闹感到兴奋。她们推开了一间酒吧矮矮的木门,一瞬间空气中湿重沉闷的热气、刺鼻的烟味、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玻璃杯叮叮当当碰撞的清脆声混合着悠扬的爵士乐,冲得她有点发晕——她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
卡门没有停顿,径直走向吧台,动作优雅而凌厉,像一头踱步的猎豹。
“老样。”语调简短得像刀锋划过。
酒保连忙应声,低头调酒,不敢多言。伊琳娜勉强拨开人流,挤过人群,爬到了她旁边的高脚凳上,贴着她坐下。她感觉有点局促。昏黄的射灯下是慵懒地纠缠在一起的酒客,灵动又充满欲望的爵士乐节拍在空气中跳跃,人们各自沉浸在酒精的麻醉中,把空气搅得暧昧又旖旎。她看看周围的人,又看看卡门,本能般地往对方身边靠紧了一些。这里是成年人的世界。她感觉自己格格不入,忽然萌生出一种想钻到她的大衣下面,把自己藏起来的冲动。她看着卡门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烟,叼在唇间点燃。烟雾在昏暗的灯光下袅袅升起,模糊了她周身冷硬的轮廓。她的一只眼睛便透过薄雾观察着酒吧里的一切,敏锐又锋利,却又不露声色。看着她从容的模样,伊琳娜感觉更紧张了,她外套的两个口袋沉甸甸的,里面分别装着卡门的两把枪,她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
没一会儿,酒保毕恭毕敬地将酒杯推到卡门面前:“您的伏特加,女士。”
她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对方一眼,未置一词。酒保立刻识趣地后退。伊琳娜看见她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喉结上下滚动。她轻微挑起眉毛,像是在享受酒精带来的灼烧。她盯着酒杯里的液体,开始有点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滋味,好奇那是不是专属于大人的特权。她感觉她看上去跟自己以前在犯罪电影里看到的硬汉如出一辙。
“还有,一杯牛奶。”卡门向酒保示意。
酒保愣了一下:“啊?好、好的、您稍等!”
“别加冰。”她补充道。
卡门没有再向她解释,只是平静地吐着烟雾。当白色的液体盛在杯中送到她面前时,伊琳娜先是一愣,随即才意识到那是给自己的,瞬间牵动了某些遥远的记忆:童年、家人的怀抱、夜晚柔和的灯光。那时她的世界还简单干净,还有属于自己的守护神。她咬住吸管,熟悉的味道让她瞬间觉得有点恍惚,还带着些许温柔的怀念。伊琳娜回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母亲每天晚上都会将牛奶送到自己房间,然后哄她睡觉。那时母亲的臂弯还是她最温暖的依靠。她咬着吸管,看着卡门的侧颜,虽然她没有在看她,但是她从她的眼神里感受到一阵怀旧的熟悉的念想。
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将酒吧里烦扰的一切抛在脑后,却突然感觉自己的脖子根处痒痒的。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卡门微微前倾,压低了身体,几乎是贴着她耳朵跟她说话——她闻到了酒精混合着烟草的味道。“别抬头,”她说,“不要动,后面有人靠近。”
伊琳娜显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是在刀口舔舐鲜血的人,自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情况。她已经无数次在心里为这种场面做好了准备,但是依旧控制不住自己把手指的关节扣住杯子,用力得有些发白。她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感觉脸有些发烫,后背沁出了一层薄汗。她尽力保持自然,只是维持着咬吸管的姿态,却不由地瞥着卡门的脸。她不知道她是否也会紧张。卡门也许是看见了她这般不自然的模样,把手搭到了伊琳娜肩上,圈住了她的身体,就像在模仿这间酒吧里其她互相亲昵的顾客一样。演奏的乐曲惬意又缠绵,她感受到了她的鼻吸,就像在擦拭她的脖颈。她的心脏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愈发乱撞。“别回头,不要怕。”
果然有人靠近。两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在她们旁边停下,其中一人声音低沉:“我要的东西呢?”
伊琳娜不敢抬头,心中发怵,感觉她们之间的气氛就像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
“在这。”卡门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男子满意地点点头,而另一名男子的目光却扫到了紧贴着卡门的伊琳娜。她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注视着自己,脊椎骨一阵发凉,脚趾不自在地蜷曲,勾紧了椅子。
“哟,这是哪位?”男人像是开玩笑般得揶揄道,“我都不知道你家还有个小姑娘?”
卡门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像是在发出某种警告,但是并没有理睬她。
男人看卡门没有说话,到是有些得寸进尺地笑了,看向伊琳娜的眼神愈发大胆,掩盖不住不怀好意的心思。伊琳娜感觉内心一阵作呕,自己仿佛就像是一只在被审视的羔羊,那轻蔑的语气刺激着她的神经。但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轻举妄动,只是把握着杯子的手攥得更紧了。旁边两个男人见她一副没有反应的模样,更是放肆地互相传递着下流的眼神。她们看看卡门,又看着伊琳娜,一副玩味的语气。
“你好像管她管得很严啊,小妹妹,来都来了,不喝点?”话语像爬满毒液的藤蔓般缠上了她的神经,那男人用指头轻轻弹了下她的杯子,玻璃杯发出的脆响使伊琳娜几乎条件反射般地将杯子护到自己身前,她再也忍受不了,抬起头,颇有些嫌弃地瞪了男人一眼。
两个穿西装的男人看见伊琳娜炸毛的样子,好像终于觉得称心如意,漏出了更恶劣的窃笑。其中一个愈发大胆,斜着眼指着伊琳娜,伸出手想要摸她的辫子:“你妹妹长得倒挺可爱,带在身边小心被人拐咯。”他将尾音拖得很长,一副故意调戏的猥态,那靠近的手让她胃里翻腾着一阵不安和反感,浑身抵触,下意识地把身子与卡门靠得更紧。在她贴近她的下一瞬,她感受到她周身的气场骤然收缩又炸裂,如同一把蓄势待发的利刃。在这嘈杂、昏暗又暧昧的酒吧中,卡门的行动比她的思维更快。
“啊啊啊啊!”
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只看到眼前闪过一阵寒光,卡门藏在袖子里的匕首直直地插在了那个男人的手上,又快又狠将她的手掌钉在了桌上。伴随着痛苦的哀嚎,鲜血从她手掌间绽放,像摁下了某种恐怖的印记,她瞪大眼睛疼得跳了起来,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看着卡门。卡门摸向伊琳娜的口袋,没等对方再做出反应,便掏出了手枪,上膛,一声闷响,又是一声。她毫不犹豫地对着两个西装男子的脑门扣下扳机。枪声在爵士乐与欢笑声中显得短促,却致命。伴随着火花两枚子弹打穿了两个脑壳,喷射出的鲜血溅到了卡门和伊琳娜的脸上。
这一幕活生生地定格在了伊琳娜的瞳孔里: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亡,但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桌上被匕首钉着的手像张开的纹章,一只头无力地耷拉在旁边,整个身体却被匕首连带着的胳膊吊在半空,姿势宛如断了线的木偶。另一人则直愣愣地倒在地上,砸倒了桌子和酒瓶,瞪着双眼看着天花板的吊灯。整个酒吧顿时陷入慌乱,尖叫声、打翻酒杯的声响、桌椅倒地的闷响混作一团,客人们惊惶地四散而逃。
伊琳娜看着卡门溅满鲜血的脸和含着杀气的瞳孔,看见那把倒映着她们两人的身影的匕刃,一瞬间动弹不得。她不是没有见过血,只是第一次被这样的气场压制。她这才明白了这是一个一瞬间就决定生死的世界,没有多余的台词或警告,只有冷酷的执行。她看见对方站着俯视着自己,就像捕食者看待猎物的眼神。她感觉头皮发麻。
“本来她们就是要被处理掉的,不过是个诱饵。”卡门指了指那封沾着鲜血的信,似乎刚才的暴力只是为了完成某个无关痛痒的仪式。她像看着砖头一样看着地上的两个男人,在伊琳娜眼里整间酒吧现在简直是一幅来自地狱的画作。她闻到了死亡带来的腥臭气味,感觉有点反胃。
她直愣愣地望着她,依旧心有余悸。面前的这个男人此刻显得陌生而骇人。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另一个口袋里的枪,指尖颤抖,仿佛被烫伤了一般。这是她为她准备的工具吗?这门槛竟是如此血淋淋。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否保持清醒和理智。
她察觉到对方的手正抚上自己的脸颊。她心神有点恍惚,只是感受到她的指腹干燥且微凉。她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拭去溅在她颧骨上的血渍,动作轻柔得像是在为她完成洗礼。“不要怕。”她低声说道,声音很轻,仿佛喧哗散去后的呢喃。伊琳娜怔住,与她对视,捕捉到她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带着某种莫名的意味。她强迫自己直视着她的眼睛,试图读懂什么,直到看到她的嘴角扬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她明白了也许这就是她的第一课。也许对于眼前的女人来说,温柔与杀戮不过一步之遥,而她要么沉沦,要么学会举起她给她的枪。
她看着她沾着血迹的脸,红色的液体从她的脸颊缓缓流淌到了下颌,而她的眼神淡然无波,在摇曳的吊灯下看上去诡异而神圣。不知为何,她吞咽了一下口水。
(5)
卡门将自己浸在浴缸里。水面微微晃动,映出她略显疲惫的脸庞。她闭上眼,试图用温热的水缓解肌肉的僵硬和精神的紧绷。回程路上那场短暂而血腥的交锋在脑海中翻腾着。她们匆匆离开酒吧后,踩着小道穿过昏暗的后巷,以为已经甩掉尾巴,却意外遇上了埋伏。她知道她们都是为了刚才的事而来的。
“他们现在已经是死人了。”她说,在手伸向武器的同时将伊琳娜护在身后。
“你也是。”迎面走上来三个穿着同样黑色西装的人。
对她来说,多遇到几个麻烦的人无非是多几具送入土壤的尸体,可当对方使出卑劣的伎俩,试图牵制并围堵尚不谙世事的伊琳娜时,她的胸中泛起了一股荒唐的愤怒与不快。她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去解决问题,而不是为任何人分心。可身后那个小鹿般无措的眼神像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她,让她不由得怒火中烧,使她腾不出全身心的冷酷来镇压敌人。她只能不停地将女孩挡在身后,自己却有些失去了防备,一时间的疏忽被对方投来的刀片擦身而过,虽然只是划破了手臂。她最终解决掉了三个人,带着伊琳娜回到了住处。
她将手泡在水里,看着液体被一点一点晕染成粉色,神情冷淡却又隐含厌烦。在热水的刺激下火辣的刺痛并不算什么,被刀片擦伤也只是小事,她见过更深的伤口,体会过更彻骨的疼痛。但她依旧厌恶这种感觉。伤痕提醒着她刚才的走神,以及随之而来的耻辱。在她过去的轨迹中,从无这样毫无意义的不慎。她本不该为任何人分心,她不该因任何怜悯或保护欲而暴露破绽。可偏偏,她刚刚那一刻的迟疑和恼怒,都有了明确的源头——身后那双畏缩而信任的眼睛。她不习惯这样的感觉。她用力抓着自己的手臂,更强烈的痛感像是在嘲笑自己的疏忽。
浴室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渗进一丝外面的光。她眯起眼,注意到一只细瘦的胳膊顺着缝隙悄悄地伸了进来,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终于决心探入她的领地。“……母亲,这里有药。”她的声音带着一点犹豫和迟疑,那是一种怯懦又愧疚的语气,仿佛自己存在的本身都在向她道歉。她能想象得出在门外的半影中,她大概正低垂眼帘,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但是她心里却莫名其妙地窜上怒火。她握紧了拳头。关心?她凭什么关心她?她不需要这种示弱和接近。她明明不是弱者。只有软弱的人才需要被照顾。她是因为她而受的伤,如果没有她,她就不会需要这些药品、绑带。她已经习惯了无人的空间,空荡荡的客厅和只身一人的卧室。过去的日子里,从没有谁在家中给她递药、嘘寒问暖。她的生存法则是简单粗暴的:杀戮、再次杀戮,偶尔享用一杯清冽的烈酒,没有人打扰,也不会被分心。她应该是孤独而完美的。她已经习惯了那种孤绝的秩序。可眼下,这个扎着辫子的女孩却无时无刻不在她眼前晃动,把自己的身影填满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她从水里捞出瓶子,拧开后闻到刺鼻的消毒药味。不知道这是那个小鬼从哪儿翻到的。这是她特地找的,用于抑制伤口感染的东西。她恼怒,但她又明白自己的愤怒从何而来——是对自己的恼怒,自己竟在乎这样的一点关心。这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不自在。
“母亲?”
伊琳娜一直站在门外。她不确定卡门有没有接到药瓶,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是不是做了蠢事,导致浴室里的人一直没有回复。她又想起一些奇怪的新闻,脑海里飞速滑过不详的画面,开始担心她会不会是睡着了。她想了想,鼓起勇气又轻轻把门推开一个小缝,露出两只窥探的眼睛。浴室里是迷蒙的水汽,她仔细地瞪大眼睛透过白雾搜寻着,直到她看到那缸被染成红色的水,看见浸泡在里面的人转过头对上了她的视线:“啊啊!对不起!!!”她急忙将门啪一声关上。
太吓人了。心跳伴随着体温上升。不仅仅是她的眼神,更让人害怕的是她第一次看到那副带着伤疤的躯体和那日常是被衣服包裹住的裸露的臂膀。她感觉耳根有点发烫。
卡门到是没有什么反应。她才从自己混乱的思绪中恢复过来,便对上了那一双青绿色闪着光的眼眸。她不理解为什么女孩看到她能那么害怕慌张,莫名觉得有点好笑。透过浴室的门她瞅见门外一个小小的身影一直靠在门上,缩在角落里。她好像隔着门都能听到女孩轻微的呼吸声。
她觉得有点烦躁,憋了一口气,将头浸到了水中。
chapter 2 好女孩
“我的好姑娘。”
(1)
几年的时间足以让伊琳娜长发及腰。她特地将刘海也留得长长的,把头发梳得看上去颇有种“大人的模样”——当然,她是跟卡门学的。卡门买了几个夹子让她夹上。“伤害视力”她是这么说的。伊琳娜便将头发高高得扎起,一侧却倔强地保留了刘海,虽然有点扎眼但是对着镜子时她便觉得自己看上去也跟“母亲”一样酷。她早已习惯了与卡门在街头巷尾之间奔波,她的母亲一向严格,目光如鹰隼,从来不允许自己离开她的视线,但是少女的天性总让她忍不住被街边一些稀奇古怪的店铺分神,偷偷地一边观察母亲的反应一边瞅着五光十色的橱窗。在几次试探后,她便也知道了卡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她的纵容,只是偶尔停在前方给她一个快点跟上的眼神,她便雀跃着顺着她的步伐跑过去,品尝着这份类似于恃宠而骄的感觉。
她从来没体会过家人的存在能带来什么意义。从小那个人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头,甚至连记忆的轮廓都没有。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家族的一员,可她也并不想要寻找所谓的替代品。她已经不再是被忽视的那一个了:她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年纪比她略长,却不至于让她视作大好几轮的长辈。对她而言,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有人在身边,带她一起奔波游走,进出各种陌生的场合,让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参与感与新鲜感。她是她,一个有了全新生活的她。
她逐渐发现这种感觉也不坏——她喜欢观察她,用她使用过的东西。这让她觉得她们之间的距离被拉近。当她们在一起吃饭时,她会对她杯子里的液体感到好奇,然后被允许用杯子的另一边喝一口:它们有时是辛辣的,有时是苦涩的。也有时候她会说“不适合你”,她便乖乖地克制住那股欲望。她是一个好女孩,她的好女孩。她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有些贪恋,就像找到了自己的守护神。
她们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辗转于不同的公寓。她习惯于独自一人抱着枕头入睡——偶尔夜半醒来她会发现卡门才回到房间,坐在她床尾,不知道在看什么。她只记得暗色下她宽阔的背影散发出的肃然与静默,然后继续沉睡。
关于卡门——她开始接触到了更核心的秘密,交接情报的地点变成了更隐蔽的地下。卡门像往常一样找到了新的接头点。她将暗报收好,从一扇不起眼的铁门走出。刚刚收到的是一个重要的任务,她正在脑海里思考着对策。夜幕降临,黑云压城,她才发现外面已经噼里啪啦下起了雨。雨声密集地敲打着狭窄的巷道,汇成一条条黯淡的水痕。门在她身后合上,发出一声短促的吱呀声响。
刚才进门前,卡门嘱咐伊琳娜在外面等着。她知道女孩一向听她的话,可是当她关上门,目光在昏暗的巷道中搜索时,却没有在她原来站立的位置发现她的身影。狭窄的巷子两侧是高高的砖墙,斜雨顺着砖缝湿润了墙面,敲出空荡的回响。她记得她应该就在门口,可现在人却不见了。
她一定是刚刚在里面呆太长时间了。几个组织的同事也恰好在接头点,几个人便拉着她聊上了几句。她不由得一边应付着一边在内心咒骂废话连篇的几个人,真是毫无营养的信息,毫无意义的交际,拖延了她的时间。天色已晚,夜晚的暗巷从来都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墙上画着诡异的涂鸦,地上还有陈旧的血迹和针管,更何况这是在黑道的地盘。“她不会乱跑的吧?”一股不易察觉的慌张和不详的预感从她心底窜起。她向来自持冷静,此刻却有些紧张地握起了拳头,鼻翼微微收缩,努力寻找着雨声中隐藏的动静。她摸了摸口袋,有些懊恼自己出门时竟然忘了带伞,又因为伊琳娜不见的情形心里升起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安——她不愿承认这点,但这种不安确实正在焦灼着她的神经。真是讨厌的几个人,真是讨厌的任务。
突然她听见了有人打喷嚏的声音。循声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女孩蜷缩在不远处的一个垃圾站旁边,小小的个头对比巨大的垃圾箱看上去颇有些滑稽。垃圾箱的盖檐向外敞开,仅勉强为她避去了最直接的雨水,但仍有无数碎雨斜斜打在她的肩头和头顶,地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衣摆和鞋子。她双臂紧紧抱在胸前,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发尾湿漉漉贴在颈后,嘴唇失去了血色,整个人被雨点与泥泞弄得脏污不堪。
听到脚步声和水坑中踏过的声音,伊琳娜抬起头。雨水从她的发丝间滑落,顺着面颊滚下,整个人看上去像毛发被浸湿时的野猫。她看清了靠近的人,一瞬间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眼睛闪闪发光。卡门又想到了自己遇到她的第一天,她好像也是这般一副需要她的模样。“很冷吧?”她看见女孩潮湿的衣服紧贴着皮肤,想这么问她,可话到嘴边却被硬生生咽下——这一点小雨不应该算什么,她不能这样娇惯她。
但是她还是犹豫了一下,想着既然没有带伞,那只能惩罚自己。她走近,弯下腰,伸出手臂绕过她的腰窝。伊琳娜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身体倏然腾空,双脚离地——她将她抱了起来,单手用小臂托住她,另一只手则撑开自己的大衣,将她包裹在内。她轻得出奇,像一片在寒夜中险些凋零的花瓣,个子比同龄人高但是摸着却没多少肉感。这副身体介于女孩和少女之间,骨感却柔软,摸着像半融化的奶油,只有小腹软软地堆着一些皮肉。
她感觉像在抱着一只大号玩偶。女孩潮漉漉的头发浸湿了她的衣领,温热的吐息贴着自己的喉咙。她又把她挽紧了一些,不禁暗想这十几年她是怎么在她父亲的魔爪下熬过来的,如此纤细的身子,真是残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好奇这些,只是觉得她那个当父亲的人真该死。
伊琳娜却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母亲跟她叮嘱过说不要走动,但是因为雨下得太大她还是跑走了试图寻找躲雨的地方。在她看到卡门走过来的那一瞬她很庆幸她找到了自己。但是母亲没有说话,既没有责备也没有安慰,在一片错愕中她感觉自己像雏鸟一样被羽翼包裹——明明刚刚还冷得直打哆嗦,一转眼却被黑色大衣笼罩。她的头被按着靠在她颈窝里,鼻子正好抵在她的肩上:
好痒。
她鼻息里溢出的是卡门身上特殊的气味——正如她之前好奇过的那样:混合着男士淡古龙水、烟草、和柑橘味的须后水,以及淡淡的铁锈般的金属味道。这些气味冷厉却令人安心。她好像感受不到外面的世界了,只能听见雨声闷闷的敲打,感受着紧贴着身体的热源的存在。冰冷的身体在逐渐回温。她有点茫然,也有些出神,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到她的存在,就好像摸到了她的心脏。她个子很高,像一颗大树,伊琳娜因为双脚悬空还有点不习惯,像抓住树干一样伸出手臂抱住了她的脖子,防止自己掉下来。
“母亲,我没有乱跑。”无论如何,还是跟她解释一下为好。她还是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生气,只能仰头去望她的脸,试图读出她的表情。她将头探出她的衣领,顺着她的脖子向上看着她的眼睛,近得好像能看清她皮肤上细小的绒毛,以及睫毛的根数。她的眼珠看上去像一颗荔枝,有点想让人上去舔一口。
(2)
……
(3)
“记得要做什么吗?”
“记得,母亲。”
“我再说一遍,没让你动手时不要动手。出了事我不会救你。”
奢华的宅邸被灯火点缀得如同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伊琳娜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她们并肩走在像是被金光浇筑过的长廊,水晶吊灯在高耸的穹顶下反射出层层光晕,像另一个世界的异象。伊琳娜挽紧了身边的人,好像她是自己唯一的靠山:她强迫自己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大家族千金模样,哪怕礼服的每一处褶皱与脚下的高跟鞋都在告诉她这并非她熟悉的生活。
宴会厅被各种各样刺鼻的粉脂味和香水味填满,精致的点心被摆成了山的模样。达官贵族们像进贡般为这座宫殿送上金币,将这纸醉金迷的宅邸装饰得恍若圣光普照。只是流光溢彩下饥饿的欲念却也不知比别处多多少倍。食物于她而言如木柴般无味。黄金与矿石被熔铸成耀眼的首饰,那些经过仔细雕琢和打磨过的金丝项链缠上美丽的天鹅般的颈脖。伊琳娜抚摸着珠宝里凹凸不平的嵌板,呼吸里是甜得有些奢靡的气息,像是无花果干。只是在她身边她感受不到真正的饥饿,这一切都像某种陌生且奢侈的梦境,就像电影一样。她们有着绝妙的伪装身份——来自异国的贵族。她的裙摆在水晶灯下泛着幽幽光泽,像夜空中流转的星辰。
舞池中央悠扬的华尔兹乐曲响起,伊琳娜抬头看了眼卡门,两人对上了眼神。时候到了。到了人们跳交际舞的时候,她不能露馅,也需要时刻记着她们来的目的,尝试在人群中找到任务的目标。她有点紧张地捏住了裙摆,看见了自己戴着的戒指,顺着钻石的光泽看到了母亲的手。那双手细长、骨感、指节明显而突出:她想缠绕上去,让它们包裹住自己。她听见乐曲的前奏响起,卡门将她拉开一段距离,微微向她弯下腰,脸上多了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她手上的戒指也在微微闪耀,比她的款式粗一号却做工相同,就像是跟她产生了某种类似共犯的链接:“跳一支舞?”
……
不知为何,一片乐曲中人群的喧嚣突然朝一个方向开始汇聚,潮水般像是被磁铁吸引了一样。伊琳娜顺着人流涌动的方向望过去,视线一下子撞上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轮廓——那是一个白发的老头。老头一出现就吸引了周围无数的人鞠躬奉承,对她恭敬至极,三三两两地围拢上前,为她捧场。
她怔住了:那人居然是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
她的内心冒出一种近乎荒诞的嘲讽。是啊,她本就该想到的,这样的奢华场合,她怎会缺席?这不正是她自鸣得意、恬不知耻地享受这个高贵身份的最好的舞台?可她的母亲死了,她也差点随母亲而去。一切都是因为她。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为了自己所谓的名声抛弃了她们,是她利用了母亲,却不曾爱过她们。她还记得抱着母亲时在血泊中的绝望,记得她自己颤抖地躲在黑暗里的恐惧。然后呢?这个血缘上的父亲却一如往昔,在外人面前继续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与无数贵妇周旋,逢场作戏。
……
那份沉甸甸的恨意仿佛从她胸口喷涌而出,吞噬她所有理智。她的目光紧紧盯住那张西装笔挺、满脸傲慢的老脸,心脏被某种灼热的冲动紧紧攥住。她怎么能容忍这杀妻弃女的人还活得这么好?怎么能忍受她毫无悔意地继续享受这上流生活?
她知道他不在乎她,从她出生起就没有给过她一个爱意的眼神,她为了自己甚至想将她们母女置于死地。但是她要失望了:她还好好地活着,带着母亲的那份生命活得好好的,生命中不再有名为父亲的角色存在,却活得好好的。
卡门的手握着她,她似乎觉察到了她的不对劲,想将她从情绪边缘拉回来。她的手握紧了她,将她拉得更近,然而她已感觉不到那只手的温度,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某种执念驱赶,她的魂魄已经不属于自己,好像脚步也不属于自己。
“伊琳娜!”这是卡门为数不多叫她名字的时候。但是她没有听。她知道这样毫不得体,也并不理智,但是她还是推开她跑了出去,她只听到耳边人群的嘈杂和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胳膊肘往外撑开,推开每一个阻拦在她面前的人。
她一定要见他一眼,当面让她清楚自己的阴谋失败,她还活着,她回来了。她要看清她的脸,要与她的恶意正面相撞,让她那坠入深渊的童年记忆与这个可笑至极的现实彻底碰撞。
她知道自己有点疯了,却再也无法克制那份冲动。积压了十几年的仇恨在这一刻爆发,卡门的话早已被她抛到了脑边。人生就这一次,机会可能也就这一次。她还活着,她要见那张脸,只要一眼就够了。她摸到了自己的发簪,拔了下来紧紧握在手里,背在身后。她想让他死。
(4)
她自己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清晰地记得那张脸看到自己时的表情,那张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脸。她甚至还对伊琳娜礼节性地笑了笑,就跟见到了新来的、和她客套的其她贵族女性一样,带着傲慢和恰到好处的礼节。她小时候只在她带那些年轻女人回家时见过这种假笑。这个从前从未对自己女儿露出过笑意的人此时却对她笑得如此标准,何其讽刺。
“您是…?”
她话音未落,脸色骤变。在父女重逢的刹那,任何台词都显得荒诞。伊琳娜仿佛读懂了她的眼神:“你还活着?”
那眼里不是亲情,而是厌弃与失望,如同看见一个多余的累赘。她怎么好意思问?她怎么好意思站在自己面前?她的脑海中回荡着这些质问,血液像火焰般灼热:“是的,我还活着。”她想笑,想告诉她“我回来了”,但是却无法真正说出口。尽管她很讨厌自己和这个人之间的血缘关系,但她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的对话默契得只需要一个眼神。
一个互相传递着残酷的眼神。
伊琳娜感觉手中的发簪在灼烧。这是卡门给自己的杀人之物。这是她的利爪,代表着她的新生,她已不再如以前一样像浮萍般任人摆弄。她想告诉她自己有了力量,而且也有了狠心与觉悟。她又想到了母亲,想到了见到卡门的第一天。她在思考着如果是卡门,她会怎样残忍地刺穿对方,然后毫不在乎地抹掉溅在脸上的血。一命偿一命,她伸出了背在身后的右手,想要对准自己的父亲扎下去——
“警——!”
尖锐的金属破空而去,在下一秒却被枪声打断。她还没醒悟过来,就觉得右臂顿时一片火辣辣的痛,像被铁钉刺穿。原来中弹的是自己。发簪脱手,只在对方手指尖掠过,一丝擦伤,却并未致命。她的父亲就这样带着震惊和因为侥幸没被刺中的余韵看着她,露出了一个鄙夷的眼神——“太傻了。”
她早该料到父亲的身边有便衣保安的,她太傻了。
更多的警卫拔枪涌来,宴会厅里尖叫声四起。她眼看自己就要被包围,而面前的白发男人恢复了往日的姿态,高高在上地看着她,像看着要被碾碎的虫子一样——“废物”她听见她的眼神说。自己的右侧中弹,她捂着伤口,感受到血液从指缝间渗出,灼烧的痛意和恨意在心头燃烧,怎会如此?怎么会这样?她感觉这时候自己才清醒过来,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可笑的闹剧。她在不明事理的观众眼里看来甚至都不是一个带着正义的复仇者,更像是无缘无故滋事的疯女人。她的父亲甚至都不会再给她一瞥。但同时她心头一紧,想到了更重要的事:卡门呢?卡门怎么办?
她看见更多的警卫从侧翼要包围住她。周围的宾客与她拉开距离,开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自己就像是笼子里的困兽。“这下完了,是不是?”她内心耻笑自己。但是没等反应过来,下一秒,一股大力却陡然从侧面撞上她,将她紧紧抱住。桌椅翻倒,酒瓶脆响,她们撞飞了桌子和堆着香槟的高台,眼前的世界在旋转,融化,她感觉自己被拢在怀里,像一颗被包裹住的果实,背靠着另一副躯体撞碎了窗户。哗啦一声玻璃碎片在她眼前翻飞,一声巨响两人带着雨点般的玻璃渣一起跌出二楼,失重的感觉让她耳中轰鸣,只觉风在耳际疯狂呼啸——然后是猛地一痛,滚落在潮湿的草地上。
一阵剧痛从脚踝处传来,她咬住唇想站起来却几度踉跄——她的脚崴了。眼前的人蹲了下来,伸手脱下她的鞋子。楼上的灯火仍然嘈杂,混乱中有人在大声吼着“她们跑哪了!”一些黑色的身影探出窗外俯视着她们。她抬眼,看到卡门的脸颊和手上布满玻璃划伤的血痕,一道道殷红异常。她扯住她的手,带着她纵身躲进月色下的阴影。
“跟上我。”她的声音低沉急促,却依旧冷静。伊琳娜咬紧牙关,被她半拉半扶地奔走在湿漉漉的草坪上,露水沾湿了她的脚腕。
(5)
搞砸了…
伊琳娜的脑袋嗡嗡直响,因为倒挂着而充血——卡门将她扛在了肩上,手按着她的腰让她无法挣扎。她逐渐从被追杀的紧张恐慌中平静了下来,随之而来的则是更深的恐惧。搞砸了。这下真搞砸了。她不敢想象如何直视她的脸。
廉价旅馆的门被踹开,伊琳娜感觉自己脸朝下被重重地抛在了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中弹的地方还在流血,她几乎没有力气将自己支撑起来,只能趴着艰难地蠕动,将脸扭正,看向卡门。
卡门将门锁上。狭小的空间里只有这么一张铁架床,贴着发霉的墙面,吱呀吱呀作响。天花板很低,悬着的老式吊灯几乎要贴到卡门头顶,让她的脸浸润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
她站在床边俯视着自己,整个人仿佛融进了这昏色之中,一双冷幽幽的眼睛依旧锐利,只是静谧得可怕,压迫得让人无所遁形。太疼了…伊琳娜的一只胳膊被身体压着,却没力气摆正。她鼓起勇气向她抛出一个请求与示弱的眼神:“母亲,我错了…”
“这笔账我们慢慢算。”
她打开浴室的门,想要寻找毛巾,或者什么干净的东西,结果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泛黄的浴缸,连水龙头都是生锈的。但是她需要止血。她左右想了想,将自己的外套脱下,又脱下里面的衬裙,甩给她:按住你的伤口。
她靠在墙上看着女孩挣扎着挪动着身躯,并不打算帮她。这是她自找的。这是她的报应。她说过出了事不会管她,甚至都没有义务帮她收尾。伊琳娜咬着牙,因为疼痛而剧烈地喘着气。她从床的一头滚到另一头,这才让自己翻了面。她躺在床尾,伸手够向卡门的衣服,看见了自己狼狈的身影映在对方的瞳孔里。她在看她。
她看不清她眼睛里的神色,只是看见她颧骨上的几道伤口,衬得她眼角鲜红,薄薄的微张的嘴唇和静得像死的皮肤,带着令人奇异不安的躁动和恐惧感。她看得出来她也在看她,于是伸手点了一支烟叼在唇里。她手指的关节通红,带着新旧不一的伤疤。透过薄薄的微弱的火星子,她的身影摇曳着倒映在自己的眼瞳里,像一株飘逸的曼陀罗花。于是她双手伸到了脖子后面,散下了头发。狭小的室内燃烧着焦香,氧气开始变得稀薄。
伊琳娜将她的衬衫揉成一团按在自己的伤口上,看着她的衣服逐渐被自己的血染红。虽然血渐渐止住了,但是伤口很深,里面的肉奇热无比,那枚子弹正好打在了她臂膀上。她知道要尽快把它取出。也许需要她割开自己的皮肉,但是她能忍。她对上了她的眼神:
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烟:“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了。”
卡门扭过头去,走到了浴室里,把自己隔绝在狭小的湿热的格子间里。隔着墙板她听到了她衣物的摩擦声以及因为伤痛咬着唇从喉咙里发出的奇特的声响。不。她不会对她留情,她告诫过她。她靠在门框上,年久失修的浴室玻璃门已无法阖紧,从门缝中透出外面的光。她顺着光看到白色的裙边在她细滑的大腿上逐渐层叠,变成柔软的蕾丝花边,而平坦的小腹向上逐渐收窄。她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
不,她冷静地思考了一下。她知道她刚刚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透露着恐惧,她也能读懂她的恐惧从何而来:她害怕搞砸了她的任务,害怕自己拖累了她,她害怕的只是失败这件事本身。但是其实任务并没有失败。她们的目的并没有暴露,真正的目标反而并没有意识到她们的到来。很滑稽,不是吗?其实她反而应该感谢伊琳娜干的那一出蠢事,人们会把重心都放在了她那名流父亲的遇刺上,而真正的目标也许此刻还正惬意地在某处享受玫瑰人生。她们还有弥补和操作的空间。再不然就大不了全都杀了,直接处理掉所有人——这反而更加容易。她想了想,也许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在乎任务本身。
但她还是抑制不住快要从胸口迸裂开的怒意。她不是因为她想要杀了那个男人而生气。不,当她意识到那个男人是就是她口中的父亲时也有一股想要找她算账的冲动。她不在乎她有没有杀了她,就算真杀了也没关系。
她脑海里浮现的是她将她推开转身离开时的场景。她是那么决绝,像失了智,毫不在意她的挽留。她就那样甩下她的手,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她明明是一个很听话的好女孩。
她现在明白了,明白了自己那股怒火和欲望从何而来。她无辜、鲜活、坚毅、果断,邪恶之人会想将她彻底地撕碎。叛逆的女孩儿,坏姑娘——为什么不听母亲的话呢?她想象着用手术刀和针线在她身体里寻找那枚小小的子弹,然后取出,再缝上她的伤口。也许她会疼得叫得很痛苦,那个坏孩子。她会将手伸进她嘴里,让她咬住别出声。然后再轻轻爱抚她哭过后的眼睛。
对于她来说,夜晚太过漫长。
chapter 3 恋痛症
痛楚与伤口令人惶惑…或令人清醒,大约如是。自己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在牵动着方才中弹的伤口,伊琳娜咬住了下唇,那枚子弹嵌得太深,令卡门不得不悉心翻开她柔软的皮肉,探入肌肉层、甚至在近乎贴骨的位置以寻觅那金属的弹头,然后用烈火淬过的短刃刀尖将它挑开。途中它难以避免地造成了更多细小的创口,但那显然不值一提。她盯着吊灯模糊的光晕,听见弹壳落在地上时清脆的响声,屏住的一口气终于放松下来。
伊琳娜看向卡门的面孔。为了更好地处理她的伤口,她将额前的碎发捋至了肩后,露出了不常让人看见的右脸。她是第一次如此凑近地看见她脸上的那道伤疤,从上至下贯穿延伸到脖子,像劈开了右眼:它在暗光下是猩红色的,跟她清秀的另半张脸比起来显得狰狞,好像某种神秘的图腾。她不清楚那里还疼不疼,但它像纽带一样连接起了她的感官,攫取了她全部的注意力,甚至连带着好像自己身上伤口的痛也减轻了——既然伤疤是她的一部分,那便也是她的,既然她承受过这样的痛苦,那她便也能够承受。
她就这样带着这奇怪的执念安静地等待着,看见对方手上刀刃的寒光一点点逼近。肌肤被划开时的火辣感还是让她不自觉发出了声,紧接着是一小瓶盐水灌进伤口带来的灼烧感:卡门看了她一眼——忍着,语调中倒没有安慰的意思。她不清楚她还在不在生气,她阴沉的脸让她有点后怕,于是她只好用门牙咬住拇指,竭尽全力不再发出声音,身上却像有火一样在燃烧:分不清是疼还是什么别的感觉。只剩最后一点了:杀手拥有足够稳定的指尖,几乎像是真正的外科医生一般冷静,被切开的两瓣肉一点一点地在缝合,她清晰地听见刀口离开肉时那种粘腻的滞感,自己的血液沾上她的指尖,而她的手随着针线在皮肉间的摩擦在自己身上游走。她在剖开自己、切割开自己的组织,用针线留下细孔。这种极致的疼痛与近乎原始的残忍让她忍不住流出眼泪:不要叫,她又想起她说的话。
她的牙齿用力,在手上嵌下了深深的印子,几乎是要咬出血了。不要出声,你能忍住的,不是吗?——脑袋似乎在嗡鸣,满是她的声音:是的,我能忍住,我能做到,她想着,在心里几乎是默念着这咒语般的几句话。一切都是她惹的祸,愧疚感混合着良心的不安逐渐变成更严重的两个字眼:惩罚。这肉体上的痛苦便是她应得的惩罚,不听话的惩罚。她于是又咬紧了手指,将温热的液体挤出眼角,眨了眨眼再一次对上对方的眼眸,虔诚得像一名教徒:“母亲,对不起。”她再一次说道,声音低得像呢喃,瘫软着肢体任由她将冰冷的针头挑破皮肤。她盯着那几根细长的手指,抑制着恳求她轻一点的冲动,只是出神地看着她的侧颜、看见她的睫毛在脸上落下鸽子灰的阴影。不知为何这种穿刺感让她渐渐冷静了下来,伤口不再流血,只是带着节奏感的阵痛,最后她看见她将线口扯断,打了一个结,然后从上到下顺着她的伤疤摸了几下,拇指摩挲过略微凸起交叉着的缝合线。
伊琳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裸露的肌肤上多了一条红色的细痕,而她的手指摸过她的伤疤,轻柔的触感就像在摸一件包装好的礼品,她亲手系上了那打结的礼带——这种感觉多少让人觉得有些玄妙,却让人痴迷,她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完成的作品,引着她脑海里浮现出古怪的念头:这好像某种奇异的仪式。她臣服了,像祭司一样献上了伤痛与血肉,只能安顺地接纳她给予的全部痛楚。她自己伸手摸了摸缝合的地方,按压时还有着些让人上瘾的阵痛,于是她学着她的动作从上到下摸过伤口,盯着她的眼睛。她看见那冰冷的底色中似乎多了些对孩童般的安抚,眼眸中多了些柔和,像某种给她的勋章:不错。她没有说话,但她已经能想象得出她那淡淡的语调的了。
卡门丢下了刀走进浴室。女孩浅浅的哼唧声从外面传来,她弯下腰用冷水搓洗着染血的指尖,长时间紧绷的神经让她的手指微微发颤。但是既然都已经处理好,那便不用再担心感染的可能,理应她应该放下心来,不再想她,她握紧了手指——那里还停留着刚刚温热的滑腻的触感,她皮肤里面的触感。
她觉得脖子后面有些发热。
狭小的空间里她听见自己心跳的节拍,伴随着嘤泣声和外面床板吱呀的动静而加快,她的指甲盖因双手用力扣着水池边缘而发白:自己浑身上下倒像是中了一种无处消解的热病。头顶的灯落下灰雾般的影子,她看向镜子里自己模模糊糊的脸,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头一次觉得有点迷茫。她将头发撩起,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浮现出女孩肌肤的纹路,和微微发红的伤口——她这才明白刚刚那些行为几乎是让她到了兴奋的程度。将她拆开的时候她感到心疼,已经尽力让动作轻柔,却还是止不住她身体里流出的血。她闻起来带着香甜,血珠一粒粒像石榴籽一样滚落,看上去易碎又精致,让人迷恋。而她悉心缝合上那裂口,针线交叉的痕迹像在刺绣,看她因克制不住而发出轻咽声,脸颊苍白,双唇微微颤抖,还有那看向自己的湿漉漉的眼睛…
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她感觉一阵恶心。也许自己不仅仅是在缝合她的伤口,而是在加深某种难以言喻的羁绊。而她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到几乎让她恐惧。
她再一次看向镜子中的脸,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女人的神情木讷,诡异的眼神让她不寒而栗。你想干什么?她听见有人这样问她,像在拷打她的灵魂,敲打着她内心怪癖的贪欲——她自虐一般地扣住了手上的伤疤,将伤口扒开继续在清水下冲洗:疼痛让她稍微清醒,也让她沉迷。“别再想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听见自己对自己说,忘掉那可悲的欲望,她告诫道,将指甲陷进伤口的皮肉,试图让痛觉麻痹自己的神经,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开始想象女孩哭泣时的双眼:它们在暗色下盛着快要溢出的水色,实在是诱人,她还想看更多。
真是可悲的念头,她想。也许她需要清醒一下,忘掉她身上的那道伤口,那道像爬虫一样钻进她脑袋中的黑色细线,那像交叉的缎带一样的纹路——她可耻地想再摸摸它,连带着它周围发红的皮肤。或者再是假惺惺地边摸边问她还疼不疼,借此机会去亲吻她、安抚她,顺带解开她后背衣衫的扣子。她的身体应该是完美的,她想,所以那道疤痕也是完美的,她会完全地拥有它,甚至对它署名。
这念头实在过于荒唐,她不能再往下沉沦了。
她更宁愿相信这只是一种错觉。痛楚是一种纽带,当她的手指抚过她的伤口时,她竟然像是在顺从地等待她的裁决。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带着几近虔诚的献祭,让她产生了这种可笑的感觉:仿佛她真的可以握住她的一切,连同她的肉体、她的痛楚、她的生命。对方的这种依赖让她沉溺,又让她觉得可耻:她无辜、纯真,将她当做长辈般尊重,而她想占据她,甚至想让她永远带着那道疤痕,带着她留下的痕迹。
这种执念几乎要将她吞噬。她不敢再看镜子,抬手遮住额头,指腹压过眉心。指尖残留的血迹是洗净了,可味道仍像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她并不喜爱欣赏别人的痛苦,却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品味是如此恶劣,隔着劣质而迷蒙的毛玻璃,她看见女孩蜷曲在床上的一脚,深色的头发在她身下散开。她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内心深处那股让她厌恶的冲动:再走过去、再看一眼就好了,看看她会做些什么。
这不是她的错,她需要自己。
“母亲…”依旧是示弱的语调。听见她的动静,女孩抱着双腿抬起头看着她,往墙边的位置靠了靠,颇有些讨好般地呼唤着。她看向她,对方却心虚地垂下了眼眸,只是将另一个枕头摆好放在床头:那里还多出了一个正好容纳得下一个成年人的位置。好吧。两个人都心领神会。卡门贴近时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令她难以忽视,她的肺叶在紧张感里颤栗地舒张、翁合。最终两人面对面躺着,四目相对,双手重合,伴随着呼吸声,身体的行动也同调了,仿佛互为镜像一般。
伊琳娜看向对方投来的目光,那视线有如实质地落在自己的颈侧,伴随着她的手指缠绕上她的头发,让她觉得浑身炽热。
“我真的恨她。”却是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她眼角的泪水未全干涸,不过至少不再流淌了。那对湿润的眼眸注视着她,先前游走在她四肢百骸的愤怒逐渐平息,变成了残存的、低微的不甘。这种不甘混合着愧疚荡漾在她藏不住事的眼神里,更加凸显出她微红的眼角。她熄了气焰,就只是这样没头没尾地、带着试探性的目光看着自己,卡门突然觉得她蜷曲成一团的样子有点可怜了——倒是像炸完毛又焉了的猫。她移开目光,不再看她的身体,手指摆弄上女孩散开的头发,无意识地缠绕住其卷曲的发梢,脑海里却又浮现出刚刚那对水灵的眼睛和她裸露的肩膀——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贴得实在有些太近了,近得能让她看清她眼睛下面的两颗痣,还有随着呼吸而起伏的胸脯:它们实在是有点可爱,有点想让她将她揉成一团。
“我知道。”她微微眯起眼睛,淡色的瞳孔被昏黄的灯光镀了一层黯淡的边缘。
“就差一点…”伊琳娜继续闷闷说道,她看出卡门大约并不算太抗拒这个话题,心声不由自主地吐露出来,但这句喟叹显然令对方并不满意:“你还在惦记这件事?你险些为此而死。” 声音不大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尽管克制住了自己,她手指无意识间的发力扯到了伊琳娜的头发,令她缩起脖颈,眉毛下压,看起来既有些委屈,又带着不敢直言的倔强。她有点想往她身边再蹭一点,却因为牵扯到了臂膀的伤处,下意识地哼出了声。
她看见女孩投来惶惑又困苦、祈求般的眼神。又是这种眼神。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她还是太了解她了——也许她就没有后悔过,也许再让她选择一次,她还是会那样做。尽管她已向她示弱,表示自己的忏意,但她知道她压根无法操控她脑袋里的那些小念头,更不可能真正地掌控她。但此时此刻她温顺的模样让她觉得安心,她看上去像孩子一般被包裹在白色的床单里,归属于她的躯干中,她只需要伸出手便可以把她握住。说到底她还只是个孩子,渴求着被她关爱的孩子。是她需要她。迟疑后她还是探出手,拢过伊琳娜的长发,带着一丝安慰和想要终结话题的意味,将散落的碎发替她捋顺在枕边。
“如果你听话,我会帮你杀了她,”她如此许诺,“别再做傻事。”
——这句话几乎像一剂强心剂让伊琳娜立刻兴奋了起来。母亲温热的手掌掠过她的脸颊,像是一剂慰藉:这是简直就是一则对她的亲生父亲的死亡预告,一个黑暗的复仇计划的前兆,而卡门的话一向值得信赖,伊琳娜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她的心不由得雀跃着欢欣起来,连带着让手臂上一直痛得发钝的伤口都不再难忍了,好像那烧灼的火焰终于在她的血肉里平息。黯淡的眼眸一瞬间变得明亮起来,即使未宣之于口,卡门也看得出伊琳娜的愉快:仅仅一个承诺便能令她全然地对她托付信赖,全身心被她牵动——这让卡门感到某种程度的危险,但并不太糟糕。她实在是有双令人难以拒绝的眼睛。
也许真正被拖着走的人其实是她自己,卡门心里想着。冷静的剖析和理性的思考是她生活中的必要,但此时却让她感到不快:她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她也不清楚为何自己会做出这样的承诺,甚至要在意她的那个亲生父亲。但她内心深处又觉得满足她的这种愿望是她的责任。为什么不呢?也许自己是真的想杀了她,绝不只是因为女孩请求般的眼神,只是她绝不会承认这卑劣的心思——杀了她血缘上最亲近的那个人,她就真的只有自己了。这条件几乎让人无法拒绝。
她们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和紧张,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空间里回响。她望向她,却什么也没说,一瞬间所有的情感如潮水般堵住她话头,变成喉咙处凝结的结。她看见她面对面一言不发,感觉一阵焦灼——她脸上细小的疤痕正对着她的眼睛,清晰又显眼。过半晌,她好像无法再忍耐似的,伸手探向对方的脸颊:其上的血迹还未被清洗,颧骨上凝固住的血痂狰狞而猩红,而一向寡言冷淡卡门的此时看起来更似一尊杀神,与初遇时的神态似乎别无二致。当她稍微用力将尖利些的指甲盖擦过她的伤口时,她感受到了她身体里被抑制住的颤栗。
——原来母亲也是有痛觉的。这种感觉好像联动起了她自己身上的伤痕,给她一种说不出口的惊奇。伊琳娜对卡门一向十足尊敬,过分亲昵的动作少有,而此刻她却感觉自己被授予了某种特权,能让她直接触碰到对方那尊血肉之躯,她的默许成了一种对她的奖励。这让她徒然生出一点莫名的、荒唐的欣喜,却又分外自责。对方脸上的血痕染红了她的指尖,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低低地发出叹息,视线专注而虔诚。她小声问道:“母亲,疼不疼?
她并未得到卡门的回答。旅馆糟糕的隔音让房间内充斥着空调外机的噪音,但卡门依然能够听到伊琳娜清浅的呼吸。她的动作有时大约牵扯倒了手臂,让她发出低低的哼声,像音符一样跳跃着,又带着少女的娇气……
她想纵容她一次,看看她到底会怎么做
……